2009年3月4日 星期三
從《埃莉諾與瑪麗安》到《理智與情感》
英國小說家簡·奧斯丁在她誕生地漢普郡的斯蒂文頓繁榮而穩定的鄉間長大,十二三歲就開始寫作。她早期的習作都是中短篇,全是十五六歲時寫的,後人就編成了兩部集子。一七九七年,簡二十二歲,完成第一部長篇小說《第一面印象》,接著開始寫《埃莉諾與瑪麗安》。這兩本都是書信體小說,十多年後,分別改寫成用第三人稱敘述的長篇小說《傲慢與偏見》和《理智與情感》。後者於1811年出版,等到前者於兩年後問世時,後者於同年再版。所以,儘管《傲慢與偏見》的原始本子寫作在前,她第一部出版的作品卻是本書。 和《傲慢與偏見》一樣,《理智與情感》也是以英國當時的鄉間體面人家的婚姻大事為題材的。事實上,奧斯丁所有的六部長篇小說,以及她的早期習作,都沒有跳出這個範圍。她最關心的是女主人公——往往是體面人家的沒有豐裕陪嫁的淑女——的婚事。不錯,這是個相當狹小的天地,但是,因為這正是奧斯丁終身逗留其間的天地,她對之了解得最為透徹,因而有條件創作出公認的第一批英國現代小說。 奧斯丁對當時的婦女問題進行了高度現實主義的探討。她把筆下的那些女主人公放在當時的父權制社會中來考察。在那個社會中,人的價值建立在財產所有權上。由於一代代的財產都為男繼承人所得,她們一開始就處於不利的地位,只能從屬於男人。因此,奧斯丁筆下一再出現下列這些類型的人物:“獨斷獨行的父親;念念不忘社會身分、千方百計想把閨女嫁出去的母親;條件齊備的青年男子,他們玩世不恭,正反映出他們的優越的社會地位;以及待嫁的女兒,從優雅的沒頭腦的姑娘到好事多磨的富有理智或情感的青年女子。” 處身在這樣一個嚴峻、要求苛刻而往往帶有敵意的世界上,女主人公該怎樣通過婚姻來獲得個人幸福呢?奧斯丁的告誡是應該用理智來控制情感。在交男友的過程中,應審慎從事,不能輕易動情,任性行事。她認為情感往往是女性行為的危險的嚮導。如果逢到一個條件優越而用情不專的男子來追求就以身相許,其後果常常是災難性的。男方不是由於個人喜新厭舊,就是由於家長的反對而另擇條件更好的對象。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女方感情用事,就將受到極大的精神創傷,難以自拔。 奧斯丁的這些看法,最鮮明地表現在這第一部長篇小說中。英國自由主義經濟學家倫納德·伍爾夫在“簡·奧斯丁文中的經濟決定論”一文中說得好:“情節和人物在多大的程度上取決於金錢問題,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理智與情感》的整個開頭部分環繞著達什伍德遺囑中的財產問題以及年收入一萬鎊的約翰·達什伍德太太的貪心不足而展開。”就在分遺產的過程中,奧斯丁開門見山地交代了達什伍德家兩姐妹相反的性格特徵:姐姐埃莉諾“非常有見識,遇事冷靜,雖然只有十九歲,卻能當好母親的顧問……她心地極好… …富於情感,但是她懂得怎樣克制情感;這是她母親有待學習而她的一位妹妹執意拒絕學習的一門學問”。妹妹瑪麗安的“才能在許多方面都不比姐姐差。……她傷心或者歡樂都毫無節制。……一切都好,就是不謹慎”。這就是說,瑪麗安放任情感去支配行為,而埃莉諾則不願被這種衝動所擺佈。 奧斯丁的創作意圖是非常明確的。她乾脆把原來的書名《埃莉諾與瑪麗安》改為《理智與情感》,以強調她這個主題。 由於兩姐妹的父親逝世後遺產歸他前妻所生的兒子約翰,她們和她們的母親不但經濟上拮据,還得擺脫寄人籬下的生活。她們終於在德文郡一座鄉間別墅內安了家。這一來,埃莉諾和她愛上的青年愛德華(她嫂嫂范妮的弟弟)分了手,而瑪麗安在鄉間邂逅並迷戀上的威洛比也突然有事去了倫敦。兩姐妹就這樣都和她們所愛的人分開了。 隨著情節的發展,這兩頭戀愛都發生了波折。當埃莉諾聽到露西·斯蒂爾私下告訴她和愛德華私訂終身已有四年之久時,她硬壓住了感情,保證為她保守秘密。埃莉諾把失戀的痛苦藏在心底,在瑪麗安終於遭到了威洛比的拒絕,精神大受刺激,後來甚至在病倒的過程中,竭力安慰妹妹,幫助她振作起來。露西遭到愛德華的母親,富孀費勒斯太太的反對,她硬要她兒子和莫頓爵士的獨生女結親。愛德華不願,他母親竟剝奪他的繼承權,把財產傳給次子羅伯特,這時,埃莉諾心胸還是那樣開闊,受人之託,通知愛德華可以得到一個牧師的職位,有條件和露西成婚。哪知露西轉而去追求那交好運的羅伯特,和他結了婚。這樣,埃莉諾和愛德華才能終成眷屬。 奧斯丁在本書中展示了主人公兩姐妹性格的對比,從姐姐的人生觀、倫理和社交觀念出發,敘述大部分故事,從而塑造了一個“明事理的凡人”。這是她心目中的“理想女性”。等她們得悉威洛比充分利用他的優越的社會地位,玩弄了瑪麗安真摯的愛情,遺棄了那苦命的姑娘埃莉莎,最後和有錢的格雷小姐成親,瑪麗安才徹底認識到自己的愚蠢,她母親也承認當初十分讚賞威洛比,未免做事冒失。這都反襯出埃莉諾一貫對事對人的態度是多麼明智。瑪麗安清醒了過來,認為早該拿姐姐做榜樣,慎重處理戀愛和婚姻的問題,這時才考慮到早就愛上她的布蘭頓上校。上校和她們姐妹剛結識時,已過了三十五歲,在當時十七歲的瑪麗安眼裡,“已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單身漢”,“老得能夠做我的爸爸”,而且“三十五歲總是談不上結婚的了”。上校卻是一開始就愛上了她,由於知道威洛比誘姦並遺棄單憑熱情行事的小姑娘埃莉莎的全部經過,擔心這性格相同的瑪麗安也會遭到同樣的厄運。他始終關懷著瑪麗安的幸福。經過長期的接觸,埃莉諾和她母親都深深認識到上校心地善良、品格高尚。在瑪麗安病倒後,他去接達什伍德太太時,終於向她透露了對瑪麗安的愛意。瑪麗安精神上成長了,吸取了教訓,只隔了兩年,就克服了十七歲時的天真的戀愛觀,情願嫁給上校,開始擔負起做主婦的職責。 理智就這樣在兩姐妹心中都佔了上風。奧斯丁給她們安排了幸福的歸宿。全書從喜劇開始,中間發生了風波,瑪麗安險些釀成悲劇,結果以喜劇告終。 奧斯丁在十六歲時寫作的未完成的中篇小說《凱瑟琳》中,就第一次試圖把女主人公全面地放在完全現實的社會環境中,探討她對傳統道德和社會習俗的複雜而往往相互衝突的要求所作出的種種反應。作者在這裡顯出對女人在男人世界中所處的地位有成熟的認識。她強烈批判使她筆下的女主人公遭到不幸的社會習俗,痛惜青年男女在求愛方面的雙重標準:男方可以用種種計謀來俘獲女方,而女方不得不委曲求全,以天生的美色來換取經濟上的穩妥地位。 作者洞察了問題的癥結,但是這一點並沒有使她像後來的大部分嚴肅作家如雪萊等那樣,成為時代的叛逆。她在作品中揭示了這社會制度的弊端,但基本上相信這制度是健康而能自我完善的,所以至多用犀利的筆觸對個人的行為作溫和的諷刺,並不流露出深惡痛絕的情緒。這正是她創作中的一大特色:用白描手法,通過人物的道白和動作,客觀地勾勒出那些擁有財產和特權、貪婪自私的老爺太太們的嘴臉。作者在第一章中這樣交代了兩姐妹的兄嫂的性格:“他不是個品質惡劣的年輕人,要是心腸有點冷,有點自私不算壞的話。……如果他娶的是個厚道些的婦人……他自己也可能變得厚道起來。可惜他結婚時年紀很小,又非常愛他的妻子;而約翰·達什伍德太太正是他本人的驚人寫照,心地更加狹窄、更加自私。”緊接著在第二章中就讓這對夫妻登場現身說法,煞有介事地討論該如何履行老莊主臨終時要他好好照顧他後母和她的女兒們的囑咐,結果男的在女的那些“更加自私”的建議的進攻下,節節敗退,終於決定什麼錢也不用給,只消幫助她們做些找找房子、搬搬家等一般鄰里相助的事,就可以心安理得了。這種絕妙的諷刺文章,在奧斯丁其他作品中是屢見不鮮的。 奧斯丁還讓書中那些熱衷於支配青年男女的命運的閒得發慌的老爺太太們一一在讀者面前亮相。例如那“一心只想成全天下人男婚女嫁”的富孀詹寧斯太太深信上校深深地愛上了瑪麗安時,認為“這倒是一樁美滿姻緣,因為他有錢而她長得俊”。兩姐妹的哥哥約翰曾誤以為上校對埃莉諾鍾情,竟開導她說:“也許因為你財產少使他畏縮不前……但是只要稍微獻獻殷勤,鼓勵鼓勵,你就能抓住他……這是姑娘們很容易辦到的呀。”他看到瑪麗安害了病,姿色差了,便說:“我說不准瑪麗安現在能否嫁上一個年收入在五六百鎊以上的男人。”這些人滿腦子的唯利主義的價值觀和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庸俗觀點就暴露無遺了。 但是,對那個道德敗壞的花花公子威洛比,作者卻並沒有加以醜化。他第一次出場時,正當瑪麗安在別墅附近爬山不慎失足扭傷了腳,他打獵路過,便把她抱起送回別墅。他的容貌和風度立刻征服了她們母女。此後他每次出現,作者總是通過別人的眼光,對他讚美。奧斯丁沒有正面描寫他犯下的罪行的經過,而是通過上校首先講出來的,最後還讓他本人來表白一番,說他後悔莫及,對瑪麗安從未變過心。這一番話竟然博得了埃莉諾的同情,心想“這個人外表和才能樣樣出眾……卻因過早的獨立生活而養成懶散、放蕩和奢侈的習慣,他的心靈、品格和幸福都受到了無可挽救的傷害”。這樣看來,作者分明把威洛比也當作那個制度的受害者來看待,並把愛德華跟他作對比。兩人都依賴富孀過著遊手好閒的生活,為了繼承財產不得不聽命於她們,但愛德華始終為人正直,富有原則性,在個人幸福問題上終於違反母命,而威洛比則屈服於環境所加的幾乎毀滅性的影響,為了金錢犧牲了對瑪麗安的愛情,和莫頓小姐結婚,後來悔恨已來不及了。在本書中,奧斯丁強調了這一點:對當時的男男女女來說,制度比他們個人和別人是更大的敵人,人人都是這制度的犧牲品或潛在的犧牲品。 作者的外甥詹-愛·奧斯丁-利在他的《簡·奧斯丁回憶錄》中寫道:“在簡·奧斯丁筆下那些最可人心意的人物的迷人之處,簡直沒有一個不是她本人那可愛的氣質和熱情的心胸的真實反映。”埃莉諾·達什伍德就是一個這樣的人物,完全體現作者的理想。因此,本書理所當然地主要從埃莉諾的視角來敘述。但是,隨著近年來西方女權主義運動的勃興,不但有些作家用女權主義的觀點來指導創作,評論家們也試圖在過去的文學作品中尋找這種思想的表現。在英國文學中,他們特別熱衷於以勃朗特姐妹、奧斯丁等著名女作家的作品為研究對象。在本書中,他們特別讚美瑪麗安,因為她敢說敢為,是個不遵守傳統規範的大膽女子,敢於反對偽善的社會習俗。例如,當她的表親約翰·米德爾頓爵士說她在挑逗威洛比時,瑪麗安毫不留情地說:“你這種說法我特別討厭。什麼庸俗的話都當做俏皮話來說,真恨死人,什麼挑逗男人呀,征服男人呀,尤其不堪入耳。”當她那勢利的嫂嫂范妮說埃莉諾在小屏風上畫的畫“有點莫頓小姐的繪畫風格”時,瑪麗安斷然不顧莫頓小姐的貴族身分,激動地說:“這種誇獎真新鮮!莫頓小姐關我們什麼事?……誰管她畫得好壞?我們考慮的和說的,是埃莉諾。”所以,相形之下,從長遠的觀點來看,埃莉諾所選擇的做法顯得傾向於更好地維護那既定的社會秩序,旨在如何好歹在其中生存下去,而瑪麗安的言行倒能有時對這秩序造成威脅,因而是更可取的。 今天,奧斯丁所有的精雕細琢的作品已成為世界文學中的瑰寶。各種各樣的原文版本及其他語言的譯本擁有越來越多的讀者,許許多多論文和專著對她和她的作品的各個方面作出了細緻的研究。這說明了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是能永葆青春的。 選自譯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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