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16日 星期六

昆德拉的“腔調”——讀米蘭·昆德拉《相遇》

闊別文壇四年之後,米蘭·昆德拉推出了他的新作,也是他的第四部隨筆集《相遇》。在《相遇》簡體中文版的首發式上,該書譯者、台灣翻譯家尉遲秀在介紹台灣人對昆德拉作品的評價時,用了一個有趣的詞彙——崑腔。腔,腔調也;崑腔,昆德拉之腔調也。那麼,昆德拉在《相遇》中的“腔調”如何呢?
這大概是喜歡昆德拉的讀者最為關心的。
在這部結構精巧、筆觸輕靈的隨筆集中,昆德拉的思緒天馬行空,話題涉及繪畫、文學、音樂,乃至人生、社會、政治,等等。假如我們梳理一下,大概可以歸納出藝術與創新、藝術與流亡、藝術與性、藝術的本質、作家的創作初衷與實際效果的悖論、小說與幽默、小說的現代性、政治與文明等主題。比如,在《畫家突兀暴烈的手勢:論弗朗西斯·培根》一文中,昆德拉論述了藝術的創新問題。正因為人的行為可以相互模仿,人的態度可以計算,人的意見可以操弄,所以,像培根、貝克特這樣偉大的藝術家,都十分看中自己作品的獨創與新穎,“他不想被歸類。他不想讓他的作品落入刻板印象之中”。在昆德拉看來,任何不是藝術家新發現的、原創的東西,任何屬於傳承的、例行的、填補空白的東西,還有為展現技巧而進行的創作,都與藝術的創新沒有關係。 “幾乎所有的偉大的現代藝術家都試圖刪除這些'填補空白'的部分,刪除這一切來自習慣的東西,刪除一切障礙,讓藝術家得以直接與本質進行專屬於他的接觸(本質:藝術家自己,而且只有他一個人可以說的東西)。”昆德拉在上世紀70年代離開捷克,定居法國,因此,“流亡”成了他生活與創作中一個繞不開的關鍵詞。不識廬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昆德拉卻清醒地意識到,對流亡者的同情給這一問題罩上了道義的濃霧,而忽略了流亡生活的具體特質。他引用捷克另一位女作家林哈托瓦的說法,流亡生活經常可以將放逐變成一次
解放的開始,“走向他方,走向就定義而言陌生的他方,走向一切可能性開放的地方”。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麼上世紀90年代,東歐政局變動之後,幾乎沒有一位移居國外的有聲望的東歐藝術家迫不及待地返回故鄉。因為,作家、藝術家尋求的是精神的自由與思想的獨立,他到達的是向其心靈開放各種可能性的地方,故鄉只是這種可能性之一。眾所周知,昆德拉是一個擁有精深的音樂修養的作家。在《我的初戀》一文中,他談到捷克著名作曲家雅納切克對自己的影響,“如果有人問我,我的祖國通過什麼在我的美學基因裡留下深遠影響,我會毫不遲疑地回答:通過雅納切克的音樂”。他對用民族學派的功利主義觀點,將雅納切克說成“斯美塔納的門徒”,進而無視雅納切克作品的原創性,造成對其美學認識上的盲區嗤之以鼻。通過對雅納切克兩部歌劇《死屋手記》與《狡猾的小狐狸》的深入解讀,以及與瓦格納音樂的對比,昆德拉令人信服地指出了雅納切克一反歌劇傳統,從散文化的歌劇文本中尋找旋律靈感,淡化情節、突出音樂、強化感情的開創性貢獻,“音樂變成某種情景的第四個維度,倘若沒有音樂,這情景將無足輕重,無人瞥見,無聲無息”。雅納切克音樂的現代性特點,與昆德拉孜孜以求的小說的現代性息息相通;在雅納切克歌劇瀰漫出的鄉愁中,昆德拉拈花一笑,與這位偉大的同胞相遇了。
昆德拉關於相遇的“腔調”是這樣的:“相遇,意思就是:石火,電光,偶然。”他強調的相遇,是廣義的藝術人文的相遇,是不同時代的藝術傳承與結合的相遇,是與他喜歡的作家、藝術家如弗朗西斯·培根、富恩特斯、勳伯格、阿納托爾·法朗士等人心靈的相遇,電光石火,煜煜閃耀。於是,他看見了貝多芬將賦格(複調音樂的典範形式)引入奏鳴曲(古典主義音樂的典範形式)的時候,複調音樂與
主調音樂的相遇所產生的“新的時代精神——更長、更繁複、更響亮、更有戲劇性、更生動”;他通過夏姆瓦佐一部以民間說書人為角色的小說,聯想到文藝復興時期,正是說書人的口述文學與書面文學的相遇,才催生了歐洲散文的第一部偉大作品——薄伽丘的《十日談》;而同樣發生在上世紀60年代末的巴
黎“五月風暴”與“布拉格之春”,一個高標國際主義,一個要把原創與獨立自主還給一個小國,昆德拉稱之為兩個“春天”從不同的歷史時期走來,“在同一年的'解剖台'上相遇”,是一個“神奇的偶然”。在這些跨越時代、勾連藝術的相遇中,昆德拉以簡潔而富於詩意的語言,追問藝術的本質,“藝術是什
麼?是將感覺與思想的每一方面完全展開的方法,好讓生命不致縮減為恐懼的單一維度”。思考文明的走向,“政權來來去去,可是文明的邊界會持續下去”。
  人生其實也有許多相遇。有的轟轟烈烈,有的擦肩而過;有的驚鴻一瞥,有的雲淡風輕;也有的可能在我們的生活中留下揮之不去的印記。儘管昆德拉感嘆:“孤獨宛如月亮,無人望見。”然而,當他帶著與不同時代的藝術家的相遇向我們走來的時候,我們與他的思想、他的心靈也相遇了,他的孤獨我們可以感受,他的智慧我們可以傾聽。這樣的相遇,是美學上的,也是精神上的。

 

原著:劉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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